海男我身体中的原始森林
我身体中的原始森林
海男的这组诗歌,细腻的女性情思与阔大的人文关怀并存,自然、母语的信仰与日常生活体验融合无间,生发出的,是如原始森林中的浓烈而庞杂的本真生命气息。
叶燮在《原诗》中说:“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诗人应该有开疆辟域的胆识,才能够走得久远。在诗歌写作中,找到极大意象与小意象之间的平衡点,使二者具有和谐感是不易的,有些诗人甚至避忌使用大词,从这组诗中,可以看到海男在处理这二者关系的勇气和努力,可以看到,她是一位有着自觉探索意识的诗人。
我知道我的命盘根错节
当峡谷成为黑暗下抚摸的骨头
我开始坐在月光下纺织,从一根白色的线头开始
我研究母语,就像坐在炉灶前
看柴禾变成了黑乎乎的烈炭
我知道我的命盘根错节
像彻夜未眠的纺织,从一根白线
寻找到一根红线,再寻找到另一根绿线
所谓月光,就像镜子里
跃出了我们的脸。在有纺织的日子里
我们的脸隐蔽在雪山之下
隐蔽在几根线互相仇恨和爱恋的时光里
我以命中的剪刀,代替了那么多繁芜的影幻
只须一剪刀下去,道路会变得更加寂静
无名的千万条细流汇聚到窗外召唤着你的名字
一只老虎走出了森林
一只老虎走出了森林
因为老虎有金色的皮毛,所有传说中的
老虎的体积中都披载着太阳般的毛发
它走出了森林,是想与太阳相遇
在原始森林里,太阳像是从沙漏器中倾射
像线细又像千年老树上的藤枝
一只老虎想念太阳是惯有的事情
但要真正地走出原始森林却需要三天三夜的勇气
在三天三夜的纵横中,很可能会遇到异类的精灵
林子里的精灵很多,它们不会吃掉老虎
只因为在森林里老虎是最大的王
作为王的老虎依然想凭借三天三夜的能量
走出它们居住的森林王国
老虎开始纵横了,它的力量是前所未有的
当森林之王开始纵横吋
生活在原始森林的所有精灵们都会为它开道
晚安
道声晚安,我就钻进了
深深的密林中去,不再搭理窗外的幽灵
我相信幽灵是存在的
它存在于我们打开的史迹中
那里面有彻夜不眠的焰火
为了让亡灵人安息
也为了让生者醒来时煮茶
我们要把漫长一生的邪恶美德熔炼后再歌唱
晚安,就是放下所有的幽灵
无论是前世今生来世者
都会成为你的幽灵。晚安
就是关上窗户,只剩下房间里的影幻
而当我躺下,在晚安的祷语中
那些曾经从面颊中拂过的麦浪消失了
那些曾经从屋檐下飞走的轻燕又回来了
晚安,森林中的幽灵
只有看见你闭上双眼,我的床头灯才会熄灭
我爱你,也爱这些土豆皮
我爱你的雄峻,也爱厨房里坚持用手
削土豆皮的母亲,也爱着那些土豆皮
不为人知的疼痛。我爱寂寥、幽远雅歌
也爱着瑕疵、伤口、火柴棒、飞蛾之死
我爱着圣殿、诵颂、道德,也爱着
饶恕者、阴谋和爱情,呼啸而来的黄沙
我爱着玻璃、金属、失忆的紫檀
我也爱着栅栏下的羊羔,破风而立的木柱
我爱着你的羊皮纸书,也爱着你的征伐
此刻,我爱着这屋檐下
人与兽不相同的地平线
我们默默地告别,我爱着你
也爱着乱世之中的一位君子
飞之寓言
没有翅膀,真的很麻烦
每一水洼,都要过去,如果水洼有泥浆
心会沮丧,所以我们看鸟飞
我们画鸟,捕获后再放生。人类啊
在我们的肉体中有多少斗争和挣扎
飞行,就是离开地面,离开绳索
飞机是人造大鸟,我们乘着这只大鸟
将去看云絮,我的心在大鸟的羽毛里
感知到了仙女飘起来有多寒冷
所以,更多人无法飘起来
因为,天空太冷了
人造飞鸟会再次落在地上
我们会触到水泥地面上的坚硬
就这样生活吧,就这样看一只鸟
饥饿着飞,骄傲地飞,安详地飞
母语游荡的一天
被母语游荡的一天,什么都美好
走了那么远,去看蜂蝶催眠后
醒来的万物。诗人的一天
在迈向台阶的错落有序中
看见头顶水钵的古老仙女
给予了我一滴水。我因为一滴水
而历经了饥渴,隐忍的经验
因为一滴水的等待、焦虑而忧伤
母语就在其中降临,世间只有它
执著中带着我流亡,携我去牵先知的手
母语就是我前天喝到的水,煮沸的茶叶
母语就是红色辣椒的刺激
万顷巨水的哀鸣。在母语里
有催眠和唤醒者,游荡之后,像一棵树变幻万千
我想着云南天空下的原始森林
我想着云南天空下的原始森林
因为离伐木工很远,所以每一棵树都在造水
一棵树的根须在造水,我喝过它流下来的水
此刻,雨过来了,弹指间
时间就改变了我们的处境
电梯上来了,水流过来了
暴雨滑下了落地玻璃窗
我想着要翻越许多座高山
要跟随海拔从低谷上升到云图中的森林
我想着每棵树都在根须下造水
所有的松鼠、猩猩、蜘蛛、猛兽都在弯腰喝水
造水的原始森林处,就是一个牧羊人的围栏
从神话中流来的水,成为了冉冉上升中的一个魔咒
灰尘和水我爱哪一个
你们别担心,灰尘和水我都无法舍去
在行走了千万步以后
我会停下来吹风,在山冈上与一位挖红薯的
妇女聊天,我看着她指甲缝里的泥巴
它同灰是两种性质。就像我爱老人的皱纹
也会爱花冠。我爱上水同样也会爱上灰
因为在消磨我光阴的时间里
我学会了闭嘴,在秘密中战胜自己
但别碰痛我的柔软处
它在水里挣扎,寻找着我们净身的黎明
我找到了一个神咒
你要吗?我找到了一个神咒
当天空要变灰暗时,牧场出现了
那么多的佛光,使我们不再害怕死亡
也不害怕衰老。自此以后
钥匙会交给你,交给所有打开房门的人
在我手心紧握住的一把麦秆草里
在我脱下鞋子触到碎屑玻纤的时刻
在我疲惫得剪断一根绳子时
我找到了一个咒语。简言之
天光开始发亮,缸里的大米吃空了
我们又熬到了秋天,肩扛大米的人来了
我站在米缸前,欢喜中看见大米哗啦啦地
倾泻而下,佛光将普照着我们饥饿的灵魂
黎明前后的身体变化
在青海我拖着行李箱,仿佛走完了整个大西北
天亮了,彻夜失眠后
将辗转到另一个区境
离别多日,我是多么想念书桌上的暗尘
未读完书上那些沉睡的蝴蝶标本
离别多日,我是多么想念西南方向
一只岩羊在海拔三千米嬉戏
天亮了,我手拖行李箱
在陌生人群中,依稀见飞机翅膀在飞
灰蓝色的云壤下,我得赶回原乡
去收拾花瓶中的残花。只要一想起
阳台上那只鸟饥饿觅食的形象
我就想赶回它身边,让它品尝到
我省下的一口苹果渣、一小口米粒
离别多日,我知道你同样想念着我
在这辽阔的高山之岭中
维系我们关系的炉火与冷霜之距离
离别多日,我又邂逅了几个让我心仪的诗人
我们倾诉哀愁和快乐
并坚信我们写下的每行诗都在赎罪或再生
离别多日,我是多么想念你
在你的房间里有我的暖手器
有我绘下的充满忧伤的树
我拖着行李箱回来了。在我辗转以后
低诉着,我是多么想念你
屋檐上下的蓝或褐色,那只岩羊的美色
当语境像花一样绽开
当语境像花一样绽开
我不会再害怕你会逃走
白云和溪水都是游离之徒
乌黑的衣袍下
我亲爱的小野兽跑到了地平线的西北
而我身后的西南角,一个妇女正在井边照镜子
宇宙复苏的每一天,麦苗在生长
井边的妇女抬起头,她坚定山河在老去
只有她一亩地的豌豆花春天到了还会再来
小狗在摇篮中睡着了
看它那毛茸茸的褐色,内心正荡过一阵阵
安魂之箭,它射过了初秋的雨夜
夜里的鬼神回老家去了
我将抽回写字的手,这一排排的汉语
弥漫着葡萄进入酒窖中面对的尘封岁月
亲爱的,让我们像一条小狗致意
葡萄终于酿成了美意和酒
让我们舍下疼痛、忧虑和哀伤
让我们像一条小狗样安居而忠诚地守候着母语
写作手记/海男
地平线遥远明亮,我所爱上的是我影子下负载累累的空白,它晃动我的身体。某些人、某些事……即使地老天荒,仍让我匍匐向前,而我的疼痛处正是我为之细诉的喜悦之谜。从十八岁诗歌笔记本上的第一行诗的记录开始到如今,三十多年时光已在弹指间逝去。很多时刻,我深感时间流速太迅猛,转眼间,一个词已变化,就像一条河已不再是昔日的模样。
对于写作者来说,神秘不是面罩。神秘是你经历中所建立并探索的世界,它也许是一座沙漠上够不到水源的叙事,对于饥渴者来说,寻找到那一口滋润咽喉的关于水的历史,也就是你复述黑暗和饥渴的时刻,你将咽下很多个人的滋味,从而发现并幻想着水在远方的寓意。
避开喧嚣中的人文聒噪后,黑夜在上升中获得了安宁。从古至今,我知道只有在寂静中思绪较之于流水更自由。默默地收拾好一天的尘迹,我爱那个游走于地球破碎镜片中的自己。正是她替我触碰到了词语中的困境……绵绵悲情所诉诸的,是寂若晨星的等待或穿越。我的祖国风貌正演变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世相,而我之所以渺茫,是因为我终究只能沉溺于词语。作家的避风港其实只需要一间房。在里面所有战役都有源头。她从写下第一行字开始,就抓住了时间,犹如在一节锈迹斑斑的水龙头中泅渡过去。写作者终生都在泅渡,管道窄小幽暗……她反复中低声絮语,坚信前面就是艳阳天。
诗歌就是耗力,耗尽时间寄生在我们体内的那些来自黑暗和光明的力量。
许多经历的事过如烟云,窗外是汽车轮胎下的痕迹,它们在呼啸中改变着使用语词的时间关系。在我与外在的关系中,需要搜寻到曾经藏在记忆中的多种疼痛,美学更多源自个人疼痛史——哪怕你呈现的图像充满春光或秋歌,在里面却潜藏着巨浪无法覆盖的呻吟。自然景观的一小片图景扑面而来,是为了等待你命名。在人的短暂一生中,我似乎都在携带语词逃离……我来到它们之中,倾听并观测着,宇宙体系中有千千万万个瞬间,我记录的只是转瞬即逝的刹那……
写作意味着什么?
迷茫的世纪,个人生活史中的破碎不堪也许是二十一世纪更多人的处境。我重复着我的生活,从早晨到黑夜,我重复着房间里以及门外的距离,只有距离让我们触摸到词与词的迥异和欣慰,每天一件事又一件事在重复中去完成。命运中的很多事需要身体去承载,就像苍蝇承载着世人对它的唾弃,小鸟承载着羽毛之轻与天地辽阔的空茫。这一天天的重复,历练出的不是勇气,而是怯懦或幻想中无法到达的那个国度。
玩手机屏幕的世界,将使一代一代人失去辞典、书写……同时也将失去了笔录的古老传袭,对此,我忧伤无比……这个世界无休止的发明,加剧了人心的腐烂。试想,当我们有一天使用上人造器官、人造灵翼的那一天,我们使用什么样的灵魂和思想来彼此相爱?
对于我来说,呆在房间里写作的大部分时间都应该是灰色的,只有在灰色中,灵魂才会获得安定。首先,这灰色将带来写作时的庄重,当你决定写作时你无疑是在为自己点上一盏灯,当世界执迷不悟时,那盏灯从书房开始,一点点地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准确地说,写作者所面临的都是揭开笼罩自我的那层雾幔,我们从灰雾中走来,作家写作的房间本质上就是被灰雾弥漫之地。因而,我喜欢坐在房间里的写作。喜乐只是生命中最短暂易逝的一部分,一个不敢面对人生哀念的人是无法写作的。写作吐露出的都是隐现中的生命痕迹和无尽的幻想,它是庄严的,也是破碎的。
所谓诗人,就是在碎片中看见月圆心圆的修行者;所谓诗人就是在简朴生活中洗干净碗筷、内衣,寻找母语就像寻找到群羊、古刹,面对苦役就像面对春风细语的人;所谓诗人就是人群中的奇数、曲线中的波澜、巨石中的风化岩;所谓诗人就是饱含热泪、止住疼痛者;所谓诗人就是荒原深处摇曳的风铃,就是喑哑的歌吟者。
写作,就是将一件衣服上的污垢洗干净的过程。这是一个简朴的寓言,我之所以喜欢践行它,是因为在我穿过或他人穿过的衣服里,在深藏污垢的地方,会搜索到一个深奥的核心区域,它就是我用来叙述词语的源头。
只有诗歌的历史可以记录人在时间岁月中的登陆,这是闪烁而忧郁的诗句列队排行,向着新大陆远征的阶梯和坐标。只有诗歌的诞生不是靠技术机器批量生产的。它从古而至今,依赖于心灵史的秘密再生或消失。只有诗歌的短歌长调,可以与大海之波澜相约并拥抱。只有诗人的使命是永无止境的在水与火中的历练,它在时间中历练出了眼泪和化石,也历练出了波澜壮阔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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