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卡瓦娘吉的小说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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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蛾念布

——献给卡瓦娘吉

（.1.?—.6.26）

六月有四个礼拜天，而我正好在第四个礼拜天下午，认识了一位叫千雪的女孩。那天下午，天空显得格外晴朗，几朵羊毛般的白云轻轻飘浮在上面。跟往常一样，我背着黑色的挎包，耳朵里塞着耳机，在音乐的陪伴下，独自一人去了何里栖地公园。我很喜欢这个有花、有树、有湖的小公园，那里静谧而舒适。在名为荷塘望月的地方，我发现一个女孩正坐在亭子下面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画着什么。我对这个公园很熟悉，周末来的人并不多，除了锻炼的老人，有几个年轻的面孔也常常在这里看书。阅读者们的身影为公园营造了一种宁静的气氛，以至于仿佛听不到任何喧嚣与躁动。然而今天，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新面孔。女孩优雅地端坐在画板前，手拿彩笔，投入地创作着。起初我以为她在画公园里的风景，毕竟这里的风景充满着诗情画意，可她的目光却一直专注于眼前的画板，足足几十分钟也没有转移自己的视线。我这才觉得，她好像并不是在画眼前的这道风景。我轻轻走过去，坐在亭子下面的另一张椅子上，从书包里拿出《瓦尔登湖》，翻开第九篇，开始读“湖泊”。读完“湖泊”，我起身离开了亭子。沿着公园里的环湖步道，绕了一圈又踱步回来。一路上，我看到许多小鱼在靠近岸边的湖水里嬉戏，它们轻快地甩着尾巴，显得那么自在。我顺手把吃剩的面包渣撒进湖里，小鱼们聚拢在一起，追逐着食物，然后翻腾了几下，随即又往深处游去。当我再次回到亭子下面，那位陌生女孩终于抬起了头，她歇息了片刻，却始终没有朝我这边望一望。我又拿起了书，但一页也没有读进去，只是坐在椅子上，从头到脚仔细端详着女孩。她穿的很简单，身上那件白色的连衣裙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发型也十分好看，额头上是齐刘海，两鬓梳着麻花辫，后边的头发松松地披散在肩膀上。她修长的脖颈上，还戴着一根细细的银项链，耳垂上有两只若隐若现的小耳钉……全身的打扮极为朴素又不失精致。总之，舒服。我被她的优雅气质所吸引，像享受别致的风景一样，目不转睛地痴望着她。就在这时，她突然转过头，朝我微微一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弄得面红耳赤，本想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但她却问了一句：“请问，您在读什么书？”虽然我和她看上去视觉年龄相差无几，但她竟然用敬语“您”字来称呼我，而且声音像泉水般轻妙动听，萦绕在我的心间。我装作很淡定的样子，大大咧咧地亮了亮书的封面：“我在读《瓦尔登湖》。”没想到她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双手握在胸前，激动地说：“哇……我特别喜欢《瓦尔登湖》！”“嗯，这是一个伟大的作品。”“对，它是我唯一的枕边书，已经看了三遍。”可以说，亨利·戴维·梭罗，抑或是他的《瓦尔登湖》，让我和她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非常亲近。我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面对着这位素不相识的女孩，甚至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和距离感。她也不例外，对我的态度从之前的彬彬有礼，开始变得和蔼可亲。我和她仿佛是一对离别了多年又重新相聚的挚友，聊不完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就多了起来。她的家乡在日本神户，来中国已经三年多，再过一个月，她就要毕业回国了。作为一个留学生，她的中文讲得相当标准，交流起来十分流畅。刚开始自我介绍时，她便滔滔不绝地跟我谈起了她的名字——因为出生在一个下雪天，所以父母就给她起名叫“千雪”。这几年她又画了很多唯美的雪景，千雪说，她很珍惜自己的名字里有一个“雪”字。平日里不甚健谈的我，也跟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乡、爱好，还有青海湖的神奇传说。后来，我们又聊了许多关于城市、旅行和亲情的话题，甚至还谈及了各自喜爱的诗人、画家，探讨了他们的作品和生平，等等……聊到最后，千雪让我看了她今天画的作品，不过她说还没画完，让我猜一猜——画的到底是什么？我看到画板上有一双彩色的翅膀，似乎是一只蝴蝶，于是便坚定地答道：“是蝴蝶。”千雪笑盈盈地摇了摇头。我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就是蝴蝶嘛！”“是飞蛾，”千雪说：“我想画一只彩色的飞蛾。”可是在我的印象中，飞蛾是灰色的，身体比蝴蝶肥硕，身上还有绒毛，看起来灰蒙蒙的。而且飞蛾经常在夜间活动，停留时翅膀还展开着，许多小孩都害怕它。“飞蛾不是灰色的吗？”“对，是灰色的，”千雪语重心长地说：“但是，她原本像蝴蝶一样漂亮，五颜六色，翅膀上还有美丽的花纹。”我被她的话说愣住了，心里揣测着，难道飞蛾还有别的故事？据我所知，“飞蛾扑火”的传说里，她可没有像蝴蝶一样彩色的翅膀。飞蛾只是对火产生了感情，每天徘徊在火的周围，听火诉说着自己的快乐。随着时间的流逝，飞蛾开始一天天感受到火的痛苦和无奈，她发现自己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快乐了。于是她告诉火：“我想靠近你！”火惊慌了，虽然它也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飞蛾的陪伴了。但火知道，只要飞蛾靠近自己，就一定会失去性命的。对它而言，飞蛾是唯一可以分享快乐和痛苦的朋友。火怕伤害她，郑重地劝道：“不要靠近我，会害死你的。”可这时，飞蛾心中的爱情之火早已燃烧起来，她一边朝着火飞过去，一边大喊着：“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飞蛾的声音还回荡在空中，身影就已经扑进了火里。最终，无奈而悲壮的火燃烧得比之前更加旺盛起来。我正想入非非的时候，千雪突然在我耳边喊了一声“喂”，瞬间把我拉回到现实中。千雪微笑着问我：“你在想飞蛾的颜色吗？”“是啊，我从来没听说过飞蛾跟蝴蝶一样，原本也是彩色的。”千雪没有马上回答我的话。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米色的水杯，用小巧光润的右手，轻轻捏住杯盖的两侧，大概使了五六成的力气，推开盖子，微微倾斜着身体，小小地抿了一口。她喝水的样子，宛如在河边饮水的小鹿，神态自如。她把水杯放回包里，随即看了看画板上已完成一半的彩色飞蛾，并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像蝴蝶翩翩起舞那么美该有多好！包括飞蛾，她不应该活在黑暗和恐惧中……”我一听这话，心想飞蛾肯定有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于是很恳切地说：“跟我讲讲飞蛾的故事吧！”过了半晌，千雪才正色道：“故事，要从一场战争开始说起……”千雪的话勾起了我所有的好奇心——飞蛾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迫切地等待着她的讲述。千雪冥想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很久以前，蝴蝶和飞蛾都生活在同一个花园里，各自繁衍着自己的后代，过着极其幸福、宁静、安逸的日子。那时候，飞蛾并不是现在灰扑扑的丑样子，和蝴蝶一样，它的翅膀上长着美丽的花纹。本质上，她们都是从白垩纪起就随着作为食物的显花植物而演化，并为之授粉的生物，是昆虫演化进程中的最后一类，都属于鳞翅目。直到有一天，从其他地方突然飞来一群自私的蜜蜂，它们入侵了蝴蝶的花园，试图霸占它们的领土。虽然蝴蝶和飞蛾团结起来，奋勇进攻，誓死要守住自己的家园，但蜜蜂的战斗力实在是太强了，它们从四面八方猛烈攻打蝴蝶的部队，导致蝴蝶和飞蛾伤势惨重，而且还失去了很多幼小的孩子和家人。就在这时，有一只飞蛾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被敌人杀死，终于迫不得已地站出来向蜜蜂投降了。这次投降成为战争的转折点——最终还是以蝴蝶和飞蛾的失败而结束了。从此，蝴蝶和飞蛾离开了自己的家园，开始踏上流离失所的未知道路。经过这次惨败后，蝴蝶因为飞蛾的临阵投降而彻底抛弃了他们。走投无路的飞蛾们，为了继续生存下去，只能在夜间活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的翅膀也褪了颜色，变成灰扑扑的模样。她们不再收起翅膀，即使是短暂的停留也会展开着翅膀，以便于看到一丝光亮就能迅速扑过去。她们常常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给其他飞蛾带来更多的希望……”千雪一口气说到这儿，眼角溢出闪闪泪点，而且情绪有些失控，“我憎恨战争，战争夺走了一切美好的东西。”“侵略者都该下地狱。”我异常严肃地说。“对，”千雪深吸了一口气，“蜜蜂也遭到了天谴，后来成为人类的工具，为之奴役一辈子。”“我终于明白了‘飞蛾扑火’的真正含义。”我说。“所以，我想画一只彩色的飞蛾，”千雪微微笑了笑，眼中散发出希望的光芒，进一步说：“我想画很多很多只彩色的飞蛾。”不知不觉，时间已到黄昏。那一刻的夕阳，既不耀眼，也不炙热，温度恰到好处。它照在湖面上，湖水便浮出跳跃的金子，像一颗颗神奇的小星星在闪闪发光。千雪特别喜欢落日，尤其在黄昏时分散步，是她的最爱。她说，黄昏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她说，黄昏使人更加思念远方；她说，黄昏像一场梦境，安安静静的；她说，在黄昏的背后，有飞蛾——飞蛾轻轻飞翔的声音，飞蛾渐渐靠拢的姿态，飞蛾骤然熄灭的悲剧……在微暗的天空下，我和千雪肩并肩地绕着湖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千雪告诉我，我是她认识的朋友中最有亲切感的人；她还说，对我有一种似曾相识、一见如故的感觉。我又何尝不是呢，虽然才相识一天，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千雪像我的亲人一般，让我信任得想要亲近她。这样的亲情，远比爱情珍贵，又美好。走了一阵，我用温和的语气，对千雪说：“你特别像我一个认识的诗人。”千雪露出得意的笑容，反问道：“是什么样的诗人特别像我？”我没有告诉诗人的名字，只是真诚地对她说：“你俩身上有太多的相似点，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雪’字。”“真的吗？”千雪追问。“是的，”我点点头，“如果此刻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他的话，你们之间也许会发生更多美好的故事。”千雪抿着嘴笑了，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那他现在在哪儿呢？”我没有回答，只是悄悄地继续向前走去。此刻，天色缓缓地暗透了，在西边的青蓝色天幕上，几枚星星开始闪烁。过了半晌，我抬起胳膊，用手指向了其中最亮的一颗星，轻声告诉千雪：“他总是那么亮！”千雪深情地远远望去，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6/23写于北京卡瓦娘吉

卡瓦娘吉，藏族青年作家、诗人，环保志愿者。年生于青海湖畔，先后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出版童话绘本《飞蛾》。年6月26日19时，卡瓦娘吉在青海湖里拆解非法捕捞湟鱼的渔网时，不慎陷入湖内遇难，享年26岁。

作者简介

念布，本名南拉加，出生于青海湖畔，藏汉双语写作，涉猎诗歌、小说、散文、诗评等多种体裁。出版诗集《我的骏马》、《我想要出发》、中篇小说《画中的父亲》。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章恰尔》新人新作文学奖。现居北京香江北岸。供职于民族出版社。

念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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