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那年,她差点掐死收税的人
这是一篇我花了大概11个小时,回忆我童年有关母亲卖菜真真切切的经历。
我老家在大湘西,一个全县除了河流湖泊几乎都是山的地方,我的家就坐落在一条大山脉脚下,听爷爷辈的人说,他们小时候有胆子大的人,躲在插好门栓的门板缝里,亲眼见到过老虎把猪圈的猪叼走。
我的家乡,一个叫做五强溪的集镇从湖南省最大的水电站下游的第一个集镇出发,穿过只能单向通行两侧都是高低不齐房子的马路,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穿过一片农田,翻过一座山,再穿过一大片农田,行至一条如绿色巨幕的山脉脚下大概有3公里路,脚程快的青壮年不担任何物资,也要40分钟。
湖南省最大的水电站:五强溪水电站老妈刚来老爸家的时候,只分得三亩二分地以及侧边一间30平不到的遍布缝隙和小洞的木瓦结构平房,地是夯实的泥巴地,只要一瓢水泼在了地上稍微久点,不小心踩上去就跟踩香蕉皮差不多。其实,老爸家里原本给妈承诺的是两间房,老妈想起外婆嘱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去别人家里做媳妇不比在娘家做女儿,就没有声张。
冬天在此烤火,可以感受到从缝和洞钻进来的风老爸自从能搭小凳子上得了灶台起,就是干活最多,说话最少,分好处排最后的人,老妈过门有一段时间后才解开心中的疑惑:原来,会木匠的老爸是亲手盖了两间,另一间被“扣下”给弟弟凑两间房办婚事,两人心里委屈也没办法,后来老爸自己还是盖了一间作为厨房,不过抬头一看就是瓦,采光极好却不挡风,尤其冬天......
一抬头就是瓦的厨房两间加起来60平不到的泥巴地木屋,就是老妈每次卖菜出发的地方,也是几乎承载我整个童年的地方。记忆最深的是,每年春夏季几乎只要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兴奋得不得了。帮着老妈找来锅、碗、瓢、盆、杯,放在各种漏雨的地方:灶台、饭桌、泥巴地甚至床上
两间瓦房尽收眼底那时我觉得不同大小的漏雨,先后不一的落在大大小小十来个不同材质的容器里,敲打出的那种“音乐”特别美妙。冬天就不怎么妙了,外面一吹大风,家里面就有风四面八方乱窜,后脖子凉飕飕的。
那时候,村里的人几乎靠务农维持生计,我们家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老妈还会想着法上山挖野菜卖。
春夏之交,家门口的农田老妈有4个兄弟、1个妹妹,外公是打渔的,是清浪滩出了名的水鸭子,水电站建成之前,这个滩可是出了名的鬼门关——沈从文先生笔尖下美得让人心痛的地方,也是他所著《边城》里边傩送哥哥淹死的位置。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家老小靠水吃水,据妈说在那个饭都经常吃不饱的年代,外公还会特意给外婆盘一些补品回来。姊妹都成家以后,我妈却成了唯一一个在乡下靠山吃山的人。
家附近的泥巴小路自我记事起,老妈就开始卖菜。很多时候卖的是野菜,野菜自然是源自大山脉了,毕竟是大山,树大林密,小路又错综复杂,抬头不知身在何处,没指南针、没手表更没有手电筒,只能凭经验下山。
大山里的竹林有些沟壑处本就不见光,在太阳下山前15分钟左右就会黑了,摸不准时间的只能做个临时的火把摸黑下山,有些年轻力壮的男人都不敢一个人去山里,女人上山必结伴而行。而老妈好像从来不怕,为了品质更好的野菜,会选择去距家一两个小时以外人迹罕至的地方,渴了就地寻找水源,饿了找野果充饥。
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我经常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听见劈木屑的声音,火柴划了两三声后,灶火苗便透过木板缝钻进来,一顿叮铃咣当的锅碗瓢盆声过后,锅里“滋”的一声响,过了一会,窗外照进来微微亮光,木门“吱噶”,再“啪”地一声响,老妈往外走的脚步声、锄头和刀在背篓里晃的声音渐渐远去,屋里恢复了平静,我又进入了舒适的梦乡。
岁月打磨后的前门早上闹钟响了,我就起床刷牙准备上学,揭开锅是热气腾腾的饭菜,旁边的热水鼎罐里经常有一个鸡蛋。
老妈踩点特别准,每次下山回到家都是在我放学进门前后一会儿,到了家就卸下野菜压得紧紧的背篓,和背篓上横放着的已经塞得收口处漏出野菜叶的蛇皮袋,满头的头发被山里的树枝一缕缕挑起,这里挂了一截树枝,那里贴了一片树叶,比鸡窝还乱,有时候还有甲壳虫甚至在蠕动的毛毛虫,身上也沾满草籽。
集烧水、保温于一体的鼎罐有时候屁股上或者膝盖处是一整片的泥,一看就是摔的,更醒目的是脸上手上划伤的一道道“黑线”和“红线”,这些对于满载而归她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唯有手上扎进了刺,她就找来缝衣针,咬紧牙关,往有黑点的地方迅速一挑,还跟我说:“挑刺无巧,抄底一搞”,大概意思就是针尽量往深了扎,然后洗洗手马上就围着灶台转,给一家人做晚饭。
一口锅做饭,一口锅基本上做猪食老妈用卖野菜换来的钱,时不时会给家里改善生活,一星期可以买上一两次猪肉,逢年过节还会给我和姐买新衣服、新鞋子,而她常年穿的都是布满“伤口”的衣服。令我最开心的,还是数老妈卖完野菜给我带回来的小惊喜,有时候是肉包子、有时候是刺猬形状的大馒头、有时候是一袋麻花、有时候是蛋糕店造型最潮流的面包、有时候是一个小皮球......但是这种开心也是要我付出一点劳动的。
八月瓜,八月成熟会裂开只要当天采了野菜回来,全家人放下筷子,老妈必会大叫一声:“快来帮忙”。这种声音是极具威严性的,姐跟爸默不作声,自觉地围坐在菜堆旁边,按照老妈的指示,清除杂物,一把把均匀的绑好便于售卖。
涨水期,经流小镇的沅江夏季的时候,在30瓦的橘色灯泡下,飞蛾飞蜢到处窜,有的钻进脖子里,有的往脸上撞,时不时要憋气避免吸入已经打掉的飞蛾翅膀灰,可怎么也避不了蚊子全程叮,身上脸上都是红红的蚊子包,抓破皮好了,新的又来了。而我生性调皮贪玩,也不想受这个罪,装作没听见,老妈就威逼利诱:“圆圆,快过来帮忙,不然明天没有那个漂亮面包吃了”之类的话,我就不得不跟她搞好关系勉为其难加入了。
就地给冬笋去壳其实,最可怕的还是冬季清理折耳根,折耳根挖出来都是泥巴,洗干净了就像一节一节似长满胡须的米粉一样。洗过后的折耳根冰冷刺骨,就算是这样,我就更逃脱不了这个艰巨任务,学着她的样子拔掉须,剔除老的坏的,一根一根齐头撰在手里直到放不下,四个人一会儿就可以把清理好的合起来成为一个标准又完美的售卖单位。
老爸在挖自家种的折耳根几乎每年冬季,我会因此双手红肿发痒,忍不住挠到溃烂,有时候她心情很差,如果迟迟不去帮忙,就会一顿劈头盖脸的骂。由此,村里的人经常开玩笑问我:“怕不怕你家“铁匠””。有一次,她卖完菜回来,一边把背篓翻得哗啦响一边喊还在埋怨她的我:“圆圆,快来试试这个手套,戴手套就不长冻疮了”。她长了一张爱骂我的“硬”嘴巴,只会把柔情和歉意藏在手套里。
曾经和爷爷奶奶、大叔小叔住在一个屋檐下现在回忆一下,每次四个人清理完野菜,再洗漱完最早都快九点钟了,她第二天不到5点就起床,然后还得摸一会儿黑,才能赶在顾客买菜的黄金时间段赶到集市。现在自己做母亲了,才明白每个妈妈都不愿自己的孩子挨冻遭蚊子咬,就算当时她“利”诱不了我,也会把原本就是买给我的小惊喜,心甘情愿地给我。
右边是猪圈,左边是我高中时新盖的房间在这种如复一日的纯体力劳动下,她比同龄女人皮肤糙,头发竟然在30多岁的时候就开始发白了,大概在我幼儿园的懵懂年纪,某一天,我发现她头上闪过一丝白光,瞬间想起了家里的两头大白猪,就大声朝她大喊:“妈,你长猪毛了!你长猪毛了!”
小时候,天晴下雨都爱呆的地方她从屋里取来镜子照了照,哈哈大笑起来:“你个憨坨,这是白头发,是妈老了!”,然后挑出那一根白发在食指上卷了几个圈狠狠一揪。以至于到现在,她还拿这件事嘲讽我。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说完“妈老了”,我鼻子一酸。此后不论是从她口里开玩笑还是随口说一句类似的话,我马上就会做梦梦见坏人把她抓走了,我到处找,直到哭醒。
而现实中,真的有一天有人把她抓走了......
厨房侧面,红瓦是高中换的只要不下大雨,不论酷暑还是寒冬,除了采野菜要上山,老妈都会去镇上卖菜。上学前,我和姐无人看管,无论她洗衣做饭下地干活......一天24小时都傍在她身边,因此在读学前班之前,还留存一点和她一起卖菜的经历。
老妈在集市上卖折耳根和猕猴记忆中是寒冷的冬季,她总是用亲戚家不要的小孩衣服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地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积雪后的路即使天还没怎么亮就看得很清晰了,她背着沉重的背篓,一手提着小油漆桶做的火炉,一手牵着我。我在前面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脚印,第一个印在全村“最新的”的雪地上,一边哈着气一边叽里呱啦个没完。
猪圈屋檐下的雪景有时候累了闹脾气不愿意走,她也有办法让我瞬间忘记前行的艰辛,尽快到达集市。比如说她许诺我到了集市把菜卖出去了就给我买个热乎乎的包子或油条之类的或者让我挑个小玩具,她没有一次食言,而在我主动跟她分享我被她“利诱”的战利品时,她总会回答:“我不喜欢”或是“我不饿”。唯有卖到下午,她才会买个包子吃。
曾经盖牛棚的地方一般卖得好的话有时候上午十点就卖完了,情况不乐观,就只能等到街上人做晚饭之前出来买菜的最后机会。有很多次,我蹲在屋外的空地上,朝着她卖菜回来的小路上盼着她给我带回来的小惊喜,有时候她焦急忘了或者没买到,我还因此难过委屈。如今再回想,几乎每次卖菜,她都是饿了至少半天肚子才回家吃上饭......
小时候喜欢在这儿蹲守卖菜回来的老妈老妈卖野菜之前,镇上没人卖过野菜,她也是抱着尝试的心态:野菜不花本钱,不用施肥伺候,只要花上一天时间,找到就是自己口袋的钱。
没想到镇上的人对吃很讲究,普通的果蔬吃得没滋味了,“野”味一上市竟然争相尝试,所以开始两年无论售价还是脱销速度都很不错,直到后来卖野菜的多了,她依然可以凭借野菜的品质、单价量和处理干净程度上略胜一筹。
猕猴桃唯野生的最好吃尤其是寻到一年之中采摘期仅短暂个把月的枞菌、猕猴桃、八月瓜等这种被街上人认为的稀罕之物。一斤单价虽然堪比猪肉,有时候背上街背篓还没落地就卖光了,还天天供不应求。每逢此时,老妈她不惜磨破皮的肩头肉,宁愿少换几斤肉,也要让我们尽一尽这种山珍之兴。
有一天,她刚在地上铺上蛇皮袋摆上她最为得意的成果。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很厉害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踏钱和税票,用很不屑的语气对我妈说:“来,把钱交一下”。
此刻,我窝在她怀里烤火,老妈恭恭敬敬的向那人说到:“我还没开张,等会儿有人来买菜了,我就交。”
那人瞬间暴跳如雷:“什么?不交税!”。
老妈着急解释:“不是不交,只要卖掉两把菜就给你,我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从来没得这个规矩!”,那人拿出当官的调子说完就用蛇皮袋把野菜一卷,飞奔一般往楼上办公室走。
90年代,真上的砖瓦楼房妈跟旁边的菜贩简单交代照看下我,一溜烟就不见了,我脑袋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怀疑又不敢当真:“妈妈被坏人抓走了”,担心地眼泪在打转。
后来据老妈口述,在那人进办公室之前,她怒气冲冲地跟他扭打起来,趁机会一把掐住他脖子摁在墙上,逼迫他:“你把我菜放下!”
那人还是不松口:“我不放,除非你把钱交来!”
另一个经常跟我妈收税的收税员闻声及时赶来:“你放了他,有话好好说。”
我妈依旧死死掐住他:“你把菜放下,我就放了你!”
“这样吧,你放了他,菜等会我帮你取!”,劝解声依旧。
“等散场了,菜卖不出去了,你再给我取?”
“你还讲不讲王法?”那人被掐脸通红,仍然大声耍官威。
“不是我不讲王法,是他不讲理,钱我没有说不交,我说等我卖出去就给,他就把我的菜收了。”老妈稍微缓和语气对那个劝解人说,又对那人加大力道:“你到底放不放,我小孩还小在下面,你要这么搞我就跟你不客气”。
“小张,你快把她菜放了,她家里两个小孩家庭情况不好,每次也都是菜卖才出去了才给我交税的。”眼看着那人几乎要翻白眼了还不松手,劝解人急切的说,“你也赶快放手,先下楼,我保证等你下楼,菜就给你送来!”
一个堂堂五尺男儿,居然被我妈这个农村妇女给制服了。
从大山汇流而成的溪上山挖野菜已经够辛苦了,没想到卖个野菜还这么艰难。童年的我就已知生活的不易,这段记忆,使我从此以后,都不忍浪费一根完好菜叶,因为我丢掉的不仅是菜,还有我曾经赖以生存的“根”,甚至是对曾经老妈历经“卖菜”苦难的亵渎。
从江边矗立的明月山远瞰集镇自上学后,除了放学帮忙摘野菜,我就再也没去过集市陪她卖菜了,哪怕是周末寒暑假。因此,对于她长久以来卖菜的酸楚经历我一概不知也无法感同身受,也是后来经她自己如说书人一样的口述中得知,有时候是别人眼红她起得早占比较显眼的好摊位,有时候是因为她的菜太好周边的摊贩卖不动......从而经历了无数次被其他摊贩明争暗夺的挤兑,她一番眉飞色舞地比划下来把人逗得时而怒发冲冠,时而人仰马翻,她自己也笑得禁不住泪花儿流出来......
现在新盖的房子在老房子山后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老妈为什么要卖野菜,也不明白,为什么我长大更有能力帮忙了,反而她不要求我们干很多活。直到到了更董事的年纪,也才深刻体会到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哀以及她拼劲全力给我们创造学习条件,不让我们重蹈她后路的苦衷。
我小时候的成绩大部分名列前三,但却不一个“好孩子”,逃学、早退、打架、不守午睡纪律,好事、坏事都经常榜上有名。
我在这里上了幼儿园、一年级和四年级虽然有点吊儿郎当,但学业上的事她很少操心,直到初中有几次名落孙山,她没有责备我,只是语重心长地说:“读书是你自己的事,我跟你爸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全力供你们姐妹俩。都说女儿是别人家的,村里几乎人人还笑话我是傻子。现在呢,以前成绩不如我的人,他们都有工作单位,住单位房,身上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手提公文包,上班轻轻松松还有假期,退休了还有钱领,我只能手握锄头,肩背背篓,一身泥巴和汗臭,干一天吃一天......”
贴奖状的拐角处原来是隔处出两间房的壁每次遇到买她野菜的同学时,她肯定产生过巨大的心理落差,毕竟她的学习成绩几乎都是第一。直到现在她对外婆从前对她的“残忍”都耿耿于怀......
老妈有三个哥哥,后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外婆认为她的出生排序用来“承上启下”最适合不过了,从七八岁开始到来我爸家之前,就把全家人一年四季的脏衣服都包了,还要帮着拉扯弟弟妹妹,是六姊妹中最苦的,同时也是最有读书欲望和天份的一个,但是外婆不支持,她就自己找空子上山挖药材换钱交学费,买本子和笔,有时候甚至是砍柴担去集市上卖。
大舅家河边的老房子——移民两次后建的大概也是那个时候,因为读书的欲望,促使她会认很多草药以及野菜。老妈的外公是赤脚医生,外婆学了一点皮毛,我妈一并全收了过来,后来听外婆说,子女中唯有我妈愿意嚼草药帮她一起帮人治病,才尽数传授于她。没想到,我姐三岁前三次烫伤没毁容,得益于她的这段经历。
水电站建成后,清朗滩波涛滚滚可最终,外婆固执的认为女儿是别人家的人,一句话:“家里人不吃油不吃盐的啊”,她辛辛苦苦攒了很久的血汗钱就被外婆轻轻松松拿走了,老妈是个要强的人,那个时候也许她只能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偷偷抹眼泪吧......
如今,姐姐已成为一名人民教师,而我在省会长沙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各自的婚姻也都很幸福。亲手把两个外孙一天天带大的她,每天都笑哈哈的,半辈子的苦水和怨屈,似乎都烟消云散,她从曾经村里人眼中的“傻子”又成了村里人口中日子过得最好的人。
而她,再也不需要卖菜。
图文:汤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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