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操为什么让川端康成唯有叹息,称它

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小说，秉承着“恶魔主义”的创作观，从不写那些寻常的男女之情，却具有一种极致的浪漫情怀。他的代表作中篇小说《春琴抄》，别有一种凄凉而魅惑之美。

书中春琴和佐助这对男女无比亲密，介于主仆、师徒、恋人和伴侣之间的微妙关系，却又五味杂陈难以说清道明，总让人觉得太过虐心。

以至于连文学大师川端康成看了都忍不住感叹道：“如此名作，难以言喻，唯有叹息耳！”

因为谷崎润一郎写的不仅仅是虐恋，更是艺术家春琴的成长史。

一、谷崎润一郎取名别有用心，书名以及男女主角的名字都大有深意。

实际上，《春琴抄》与中国读者望文生义不同，书名中所谓的＂抄＂乃名词，与弹琴并无关系，而是日本的一种纪实性文体，为＂传记＂的意思。

因此，《春琴抄》即《春琴传》，由《鵙屋春琴传》而得来。

谷崎润一郎在书中说，他是由《鵙屋春琴传》而得知春琴事迹，故有此书名。但在小说中假称为佐助所写，且质疑其作为一个崇拜者写的传，自然不免受主观好恶而失真，所以兼有考证之意在里面。

这个情况有一点类似《红楼梦》，曹雪芹在小说开篇和结尾，也是假托为闺阁女儿立传而写的书，大可不必信以为真——以为在大阪的江户时代，真有这么一个天才琴师泯灭于尘埃而婉惜。

谷崎润一郎和妻子千代子

女主春琴原名鵙屋琴，“鵙”为我国伯劳鸟的古名。

它是一种羽色漂亮颜值高，有着＂鸟中屠夫＂之称的小型猛禽，常见它把捕获的猎物串在树枝或尖刺上，而被人们认作一种无情凶残之鸟。

伯劳鸟不同于其他鸟类，没有储存食物的嗉囊，而高强度的捕猎活动能量消耗大，需要不停地进食。因之它喜欢将猎物穿挂在枝丫刺尖上风干储存，等待自己慢慢享用，另外伯劳鸟捕猎的成功率虽很高，但它的爪子不如鹰等厉害，需要将猎物固定起来更容易撕碎进食的原因。

春琴作为盲人缺乏独立生存的资本，又从小养尊处优，习惯了众人对她才华和美貌的追捧，无法低到尘埃里去，所以她剑走偏锋，驯化了善良的佐助为己所用，一生为己所奴役至死。

作者让女主人用鵙屋为姓，是意在以此鸟形容女主春琴的外貌和性情，由此看来再形象贴切不过了。

鵙即伯劳鸟

而佐助之名，则从中医配制方剂的行语，君臣佐使这个汉语中来。

起主治的称君，辅治的称臣，药性相反而相助的称佐，引导和调和的则称为使。联系到中医在日本的影响从唐代就开始了，至今有＂汉方医”，这条配药原则，在书中描写春琴抚摸梅树时，＂疏影横行水清浅＂诗句都用上的作者，应该是熟知的。

因为性格柔顺佐助作为春琴的徒弟也好，佣人也好，还是爱人也罢，他都始终处于从属支配的地位——春琴是暴躁强悍的王者，佐助就是温亲卑微的臣子，佐助终身将春琴视为师父言听计从，充满了崇拜之情。

如果没有佐助，春琴就寸步难行。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其实是味佐药，度化春琴之人，故曰＂佐助＂了。可见谷崎润一郎笔下，＂佐助＂这个名字有着丰富内涵。

日式三弦琴

二、更重要的是，它道出了《春琴操》不仅仅是一个虐恋故事，而是一个艺术家的成长史。

温井少年佐助十三岁的时候，到了老东家大阪药材商鵙屋处作学徒，赶上其掌上明珠二小姐染疾而失明，于是被派去牵引她每天去学琴。

天姿聪颖的春琴才貌出众，如果不是意外失明，她将定出类拔萃的艺术明星。诗人佐藤春夫曾说过这样的话：聋子像傻子，盲人似贤者。

因佐助未见过失明前的春琴，对于眼睑低垂的美丽盲女，觉得她有与众不同的美。他非常同情她的不幸，又加上出身卑微，自己能牵着小姐娇贵的手多么幸运，所以格外用心尽职。

《春琴操》剧照

为了更好地照料小主人，佐助也开始偷偷勤学苦练琴技。春琴感受到了他的专注和认真，一年后就指定佐助为专职牵引人，并私自收他做了徒弟。

01.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你那一种。

佐助十八岁时，成了春琴的专职牵引人。一年后春琴怀孕了，矢口否认是佐助的孩子，佐助也坚决不承认二人有了夫妻之实。这让一心成全他俩的鵙屋夫妇，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不久真相大白，因为春琴在有马温泉生下一个男孩，长得跟佐助一模一样。

心知肚明的父母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二人本乃天作之合，春琴却出乎意料地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并死撑硬挺拒不承认佐助是孩子的父亲。

后来自立门户后，佐助又拜春琴为师，俩人成了有实无名的夫妻。佐助负责照顾她生活外，还要辅助她教人琴艺。

在旁观者眼中，春琴是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如女王般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服务；也是严厉暴躁的师父，稍有不满非打即骂。并且她的生活消费极为铺张，而给佐助的，除了过节时赏几件衣服外，一点少得可怜的津贴，他连烟都买不起。

《春琴操》剧照

春琴十分讲究主仆间的尊卑，并特别反感别人把他们看作一对夫妇。因为传统习俗下，妻子应对丈夫恭顺才行。据说新入学的弟子不知底，见二人交谈的措辞，根本不会怀疑他们的关系。

他们这样相伴25年后，我行我素的春琴37岁时又遇上一劫，失去了她引以为傲的容貌，倍受打击不肯见任何人。知春琴者莫过佐助，他毅然刺瞎了双眼以明心志。当春琴为佐助真心所感动，认为他们都是盲人了，可以不用嫌弃对方，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但佐助却拒绝了春琴结婚的建议，一如既往以弟子的卑微姿态照顾服侍她，直到春琴58岁去世。甚至他死后仍恪守师徒之礼，在墓碑上以春琴门人自称，连墓也比春琴的要小些。

佐助如此卑微爱情，一生无怨无悔地只爱春琴一个人，尽管求仁得仁是幸福，求锤得锤也是幸福。

《春琴操》剧照

02.但仅仅用爱情来解释这一切，过于牵强和单薄了。

正如作家毕飞宇在《推拿》中说：“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而是勇气，是过分自尊所导致的弱不禁风。＂

在常人眼中，盲人都是可怜的，很少有人真正欣赏他们。

在《金瓶梅》中，也有妻妾争风吃醋，金莲和春梅欺负上门表演的卖艺盲女情节。虽然"蚓无爪牙之利，上饮黄泉，下食埃土”也能活，但无疑只能以卑微的姿态而活着。

春琴的骄傲来自才华和容貌，不需要被人可怜而结婚。

盲人春琴出身于富商之家，从小受到了加倍的爱，并且有着引以为傲的琴艺和美貌。因此，失明让她格外敏感，自尊心极强而致偏激的地步，为避免被同情，不愿求助于任何人。

但由于残疾，春琴不能像别的姐妹嫁个体面人，而且按照当时的风俗，结婚她就得改成丈夫温井的姓氏，由颐指气使的主人变成一个低眉顺眼的妻子，而这是心高气傲的春琴所不能容忍的。

何况春琴尽管恃才傲物，却喜欢享受奢蘼的生活，由于脾气暴躁，她开馆授徒的微薄收入，如果婚后失去娘家每月丰厚的资助，根本无法保障她优渥的生活水准。

其实，春琴强烈的自尊和骄傲面门具之下，是无端遭受了命运伤害，一颗残破而易碎的心。她爱喂鸟是希望它们和佐助一样，永远处于自己的绝对掌控之下，才有拥有安全感。

《春琴操》剧照

佐助把春琴当信仰，成为其追随者和衣钵传人。

佐助爱上春琴也不仅是同情和怜悯，而是他知春琴之苦楚，看穿了她坚硬外壳下的无助和弱小－－从失明到毁容一切不幸猝不及防地降临，她身上所有坚硬带刺的怪脾气外壳，都是为了保护她柔弱而自卑的内核。

在整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充满了宗教的氛围，显然别有深意。

书中佐助曾对鳴泽照说：人人都以为眼睛瞎了是天大的不幸，可我成了盲人之后却一点也没觉得。非但如此，反倒觉得盲人的世界简直就是极乐净土。仿佛就跟师父两人单独坐在莲台上似的。我这么说，是因眼睛好的时候没看到的东西，在眼睛瞎了之后，反倒一件件地都看到了。

当佐助自残之后春琴为其真心所感动，认为他们都是盲人了，可以不用嫌弃对方，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但佐助却拒绝了春琴结婚的建议，一如既往以弟子的卑微姿态照顾服侍她，这并不是奴性。

其实，如果把二人的性别置换一下，大家就不觉得奇怪了。

在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中，克里斯兰德抛妻弃子去追梦，一身坏毛病，人们愿意原谅他，女人愿意为他牺牲，——他们身边也从来不乏前去飞蛾扑火的女人。但如佐助一样，愿意终身为奴，甚至刺瞎双眼，只为走进她春琴内心的男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由此看来，《春琴操》也可说是一个崇拜者和被崇拜者之间的故事，只不过因为性别不同的，表现为畸恋罢了。

03.然而，谷崎润一郎所强调的是：假如春琴不毁容，身体和心灵都完美，必不能在琴技上追求极致。

苦难成了她艺术和感情上的良药，是因佐助以＂盲目＂的无私之举，卸下了她锋芒毕露的盔甲，从而真正地融为一体。书中谷崎润一郎此说，可谓一语中的：

春琴自小娇生惯养对别人苛刻非凡，从不知什么叫辛劳，什么叫屈辱，也没人能挫其骄悍之气。然而，上天给了她一个惨烈的考验，让她彷徨于生死之边缘，粉碎了她狂妄自大之心。由此想来她惨遭毁容之祸，也是多种意义上的良药，无论是在恋爱上还是在艺术上，皆让她进入了做梦都想不到的三昧境地。

诚然，不论操琴还是弹三弦，春琴的确是生田流顶尖高手：即便看不惯她傲慢和骄横的人，仍心悦诚服地称之为罕见的琴师妙手。

然而，不论春琴在琴曲上多么有天赋，不尝遍人生的辛酸苦辣，究竟是难以参透艺术的真谛的。正如一个没有品尝过生活艰辛，没饿过饿肚子的音乐家，在演奏《二泉映月》时，无论技艺如何高超，也拉不出阿炳独有的凄凉滋味来的。

《春琴操》剧照

性格高傲而自卑的春琴，由于性格乖张专横树敌不少。由于失明和毁容之后，皮相对于春琴就没有了利用价值，所以心无旁骛地将精力全用在琴艺上，先天修养的不足得以弥补。这就是春琴的技艺为何在遭难之后，更上一层楼的原因了。

所以，仅仅说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是写的虐心畸恋，显然是不够的。

佐助对于春琴更有以柔化钢，一种佛家所言的慈悲胸怀在里面：有的人以大爱拯救天下苍生，普渡世人作目标；有的人只救一人，以小爱救赎她（或他）为己任。

春琴的眼盲，不只是生理上的失明，更是指她心智上的混沌未开；佐助作为盲人春琴的牵引人，不仅是生活中的引路人，更是她艺术和灵魂的摆渡人。

这或如才女张受玲所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吧。

转载请注明：http://www.abuoumao.com/hykz/476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