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蛾和中学教师
六月底的一个周末,我在溪边的小树上注意到了一片有些古怪的嫩叶,这片叶子左右不对称地各少了几块。类似的缺口我在鸡矢藤的嫩叶上也见过,如果痕迹足够新鲜,附近常常藏着刚孵化不久的天蛾幼虫。
茜草科鸡矢藤上的咬痕,“矢”只是“屎”字文雅的写法,这个房前屋后到处都有的植物虽然闻起来屎味浓郁,但放到茶果里会有一种诡异的清香,茶果可以理解成岭南的青团。
翻开这片嫩叶,果然有两条瘦弱的的肉虫,一个指节长短,一前一后趴在突起的叶脉上,浅绿色的身体上没有任何斑纹,但身后都拖着一条深色的“尾巴”,这条叫“臀角”或者“臀棘”的尾巴是大多数天蛾科成员都有的特征。
叶片下毫无特色的绿色幼虫
但并不是有臀棘的肉虫都是天蛾科,这个是桦蛾科翅桦蛾属的种类,桦蛾科曾经是蚕蛾科的成员,但最近的研究把它独立成科。当然也有没有臀棘的天蛾科幼虫,图片版权原因请自行搜索葡萄昼天蛾。
天蛾科是蛾子中我们了解最多的几个科之一,可能由于体型偏大而容易发现的缘故,天蛾科的寄主植物和幼虫资料也相对完善,通过幼虫的模样和它们所吃的植物基本可以确定它们的大致种属。嫩枝上对生的叶片和连在一起的托叶说明它应该来自茜草科。但茜草科植物多样性极高,披针形、两面无毛、有着网状叶脉的叶片并不太能缩小搜索范围。好在枝条上还长着一些绿色的果实,从着生位置和形态可以看出这是茜树属的香楠或是茜树,通过比总花梗长的花梗大概能看出这多半是香楠(Aidiacanthioides)。
对生的叶片和基部合生的托叶是茜草科的特征之一,但这张照片是和香楠同属的茜树。
香楠的模式产地就在霉都,尽管香楠这个名字听起来非常不茜草,但花的气味香甜,叶片揉碎也有一股淡淡的蜜香,同属的茜树则没有,名称还是挺贴切的。
茜草科的寄主说明它们多半属于长喙天蛾亚科,长喙天蛾亚科包含了一些最常见的天蛾,多样性也几乎占了中国天蛾科的半壁江山,即使有了鉴定到种属的寄主信息,因为不同种类的长喙天蛾取食同属甚至同种的植物时有发生,缩小范围还是困难。
某种长喙天蛾属的天蛾,长喙天蛾亚科里最有代表性的属,也是大家时常能见到的“蜂鸟蛾”,但实际上像长喙天蛾属这样的日行性“蜂鸟蛾”有好几个属,种类也很多。
长喙天蛾属里种类也非常多,只能在停歇时辨认,膝带长喙天蛾。
长喙天蛾亚科中还有很多体型偏大,不那么喜欢白天乱飞的种类,这个是赭斜纹天蛾,算配色比较素的
令人欣慰的是,如果把幼虫的模样考虑在内这个范围就会小很多。长喙天蛾亚科的幼虫按样貌可以勉强分成三类:有假眼的网红类,有胸褶的缺角天蛾类,乜都冇的小型种类。
喜欢吃葡萄科的土色斜纹天蛾幼虫有着一双深邃的假眼,茜草科上的天蛾肯定是长喙天蛾亚科,但长喙天蛾亚科可不一定只在茜草科上。喜欢吃天南星科的鸟嘴斜带天蛾幼虫的假眼组合像蛇头,还有大家多半都知道的网红夹竹桃天蛾也是这类,就不在这里放照片了
喜欢吃葡萄科和五桠果科的缺角天蛾属幼虫,方框里是从侧面看不太明显的胸褶
喜欢吃五桠果科的双斑天蛾的幼虫,正面看胸褶就非常明显了,在霉都它们取食锡叶藤,这个种的生活史资料之前基本空白,是这半年另一个有意思的发现。
长喙天蛾属有着没什么特色的小型幼虫,茜草科鸡矢藤上的膝带长喙天蛾(褐色型),鸡矢藤上的几种长喙天蛾属之一
茜草科九节属上的九节木长喙天蛾(绿色型),长喙天蛾属的幼虫根据生长环境的不同会有褐色和绿色两个色型。
知道了这些再来看这两条虫,既没有假眼也没有胸褶,应该就是长喙天蛾属附近的种属。本来我会用10个馍来赌它们来自常见的长喙天蛾属,但仔细观察发现它们的臀棘中部有一段白色,绝对不是长喙天蛾属应该有的特征,于是我决定把它们带回家暂养起来。
正常的长喙天蛾属初龄幼虫(下)和相较而言毫无特色的臀棘,这里也能看到茜草科基部合生的托叶
三天后幼虫蜕皮,斑纹开始显现,头部两侧出现了两道白线,顺着颈部延伸到尾部,背部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斑点,身体两侧出现了若隐若现的斜纹。但最奇怪的还是臀棘,除了白斑变成了淡绿色,臀棘基部翻向头部,而不再像上边那些正常的幼虫一般朝向身体后方。
这个臀棘基部的朝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似乎是揭开它们身份的关键线索。顺藤摸瓜,排查了附近的几个属之后发现,霉都有分布的长喙天蛾亚科中以茜草科为寄主且有着这样奇怪的臀棘的只有一个种类——银斑天蛾(HayesianatriopusWestwood,)。
如果你没听过银斑天蛾不要紧,这是一种颜值极高的日行性天蛾,虽然广布亚洲南部,但却并不常见。除了前翅上有名字里描述半透明大白斑,它们有着青蓝色的头胸部、淡灰色底色布满黑色条纹的前翅和黑色夹杂着鲜红色的毛簇的腹部,所以我觉得这个艳丽大胆的配色堪称天蛾里的仙八色鸫(仙八色鸫也没听过的话也不要紧,可以根据这个名字脑补一下)。
这只银斑天蛾是五年前还不看蛾子时遇到的,印象深刻。
不过为了保险,还是要看到蛾子出来才能下定论。五天以后幼虫第二次蜕皮,除了粗壮了很多,最大的改变是臀棘的深色部分只剩下了末端的一点,而臀棘基部左右各出现了一个边缘红褐色的白斑。三四天后,曾经细弱的幼虫体长已经超过了5cm,根据之前饲养长喙天蛾的经验,这个大小的幼虫已经是末龄,快要化蛹了。
但让人疑惑的是它和资料中的描述有些出入,目前能找到的唯一张银斑天蛾的幼虫资料是一张手绘,也是银斑天蛾生活史的第一笔记录。图中幼虫伸向前方的臀棘也是认定我发现的幼虫是银斑天蛾的依据。但和家里通体绿色的虫不同的是,图里幼虫颜色更浅,臀棘上没有斑纹,贯穿背部的两道纵纹上也有一些白点。
寄主植物记载是茜草科乌檀族的水团花,图中的这个花序是相符的,但这次的寄主香楠则是来自栀子族,这也是我疑惑的另一个原因。图自年出版的《中国南部的天蛾生物学和系统发育,以及热带鳞翅目生物学》(Biologieundsystematikdersüdschinesischensphingiden,zugleicheinversucheinerbiologietropischerlepidopterenüberhaupt),开放版权
但很快我就发现还是想的太多,幼虫又蜕了一次皮,变的和手绘图中的模样相差无几,唯有身上那种若隐若现的粉色是手绘图中没有的。
末龄幼虫暴食了5天,体长已经超过了7cm,这时其中体型较大的、蜕皮早几个小时的幼虫颜色突然转褐,这是准备化蛹的信号。另一条幼虫体色虽然没有变化,却离开了树枝,不安地在盒子里爬来爬去,没过多久就瘫软死掉。这个事情说来也诡异,长喙天蛾族产卵经常一次两枚,可能是自己有限的观察带来的偏差,每次把这种“双胞胎”养在一起时总有一条捱不到化蛹,有时候突然有寄生蜂出来,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明原因的死掉。
大部分长喙天蛾亚科的幼虫并不会入土化蛹,而是吐丝粘起叶片或是地面的枯叶,搭建一个四处漏风的叶巢。银斑天蛾蛹的样子和长喙天蛾属大同小异,只是花纹配色更丰富。
仔细看蛹末端的形态也不同,左边九节木长喙天蛾的蛹末端看起来有几分虾尾的感觉,怪不得长喙天蛾属在广东会有一个“飞虾”的俗名。
十天后的一个夜晚,成虫终于羽化,果然是想象中的模样,借着展翅的机会,也能看清翅底大片的红色。
处于好奇,我顺着那张唯一的幼虫插图,我找到了银斑天蛾生活史的第一笔记录的出处《中国南部的天蛾......》,没想到作者RudolfEmilMell正是之前在查广东产的魔芋种类的时候出现的Dr.Mell(恩格勒根据他送给柏林-达勒姆植物园的几个块茎描述了三个新种,其中一个因为模式标本丢失,分类至今成疑,详见一棵魔芋引发的”惨案“)。我当时以为这个恩格勒随口一提的Mell只是一个在广州工作的"医生"朋友,不想他也是个分类学家,更没料到的是他也算是和中国动物颇有渊源的一个人了。
《中国南部的天蛾......》中非常详尽的记录了几十种天蛾的生物学信息,其中不仅有成虫和幼虫、甚至、蛹、虫屎、寄主植物、腹足吸盘的形态,发育时间和体重变化都被记录在册,书中的插图也都出自Mell本人。可惜的是这本书分成文字和图片两册,只有图片册被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扫描上网,图中截取了不同天蛾的虫屎形态,开放版权年,Mell受到德国外交部的资助来到广州,开办了一所中德中学,同时利用闲暇时间在中国南部采集和饲养各种动物。好景不长,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中德交恶,他不仅不能随便离开广州,后来还几乎被驱逐出境。一战后德国由于要支付战争赔款,经济大不如前,年中德中学也因为缺乏资金而停办。Mell和他从广州市场上买到的短尾猴,摄于年,图自年Mell的《中国动物Ⅰ》(Beitr?gezurFaunaSinica),开放版权,这个系列Mell一共写到了年,总共18卷。失业的Mell回到了德国,在接下来的经济危机中因为通货膨胀失去了所有的积蓄,医院供暖房打零工为生,后来才在一所小学找到了教职。Mell不得不在年仅53岁时的年提前退休,并将他的私人收藏半价转给柏林动物博物馆,换钱来翻修自己的住所。尽管后来Mell两次被邀请回到中国继续从事教育工作,但都因为日本侵华的原因未能成行。即便如此,Mell仍然利用业余时间研究中国的动物分类。虽然他早在年就因其对中国动物的研究获得了名誉博士的学位,但由于他并非科班出身,还是屡次被各种学术圈的工作拒绝。好在他的工作受到了业界认可,让他能够自由出入德国各地的博物馆,整理和发表来自中国的昆虫和两栖爬行动物。由于他大部分的著作都是德语,并没有引起太多德国之外的转载请注明:http://www.abuoumao.com/hykz/93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