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宛转蛾眉红袍自挂连理

李隆基所在的行宫离禁军辕门仅数里,恰恰是这短短的距离,彷佛隔绝了两个世界。亲手开创大唐盛世的唐玄宗,于天宝十五年、年近七十时,终于感到盛世将颓、英雄迟暮。

马嵬坡驿站附近一块稍显平整的场地上,数万将士的营帐绵延不尽,一股躁动不安的情绪在有心人的挑动下,似乎在以空气为媒介,慢慢滋长、蔓延。

数万将士最初的怨气只是不得不抛家弃子,跟随他们发誓效忠的帝王巡幸西南。随着一路仓皇逃窜和有心人的挑唆,怨恨根源随即升级为对李隆基昏聩的不满,对朝堂奸臣弄权的愤怒……

对于手握横刀的将士而言,怨恨的解决办法只能是刀枪相见。

当这个怨恨到达爆发边缘时,仅需要一点火星,便是一场惊天动地哗变——李隆基的晚年,这种火星实在太多了。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大唐天宝十五年的这个秋天,数万禁军不仅无衣可授,甚至无粮可食!

于是火星如期而至。

夜幕降临,一名内侍飞马驰进禁军大营,当着禁军主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和禁军将士,口述天子诏令:着赐禁军所有将士每人钱一贯。

众将士接旨朝行宫方向遥拜后,远远看着宦官离开,然后悄无声息,默默朝陈玄礼围拢,默默看着他。

围拢的人越来越多,气氛却非常诡异的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知道,这死一般的寂静下是焦躁不安、即将爆炸的压抑情绪。

很久以后,陈玄礼身边竟围拢了数千将士,不知何人忽然喊了一句“我们不要赏钱,我们要清君侧!”一句话彻底点燃了如炸药库一般的禁军大营。

数千、数万的将士如海潮般举起横刀,齐声喝道:“清军侧、诛佞臣、杀妖妃!”

陈玄礼一惊,随即惨然一笑,他知道,禁军失控了,已彻底哗变了。

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无法回头,包括忠心耿耿的陈玄礼。

深处行宫深处的李隆基没有想到,自己一道试图安抚将士的赏金令,竟然成为禁军哗变的导火索——今夜,圣天子李隆基彻底跌下神坛。

忽然爆发出来惊天动地的怒吼声,让李隆基无比想念一个月前群臣山呼万岁的盛世称颂。这时候的李隆基,已没有圣天子的睥睨雄姿,仿佛瞬间被抽去了灵魂,脸色苍白,如一个失去土地的老地主,宽大衣袍包裹着一具颤颤发抖的冰凉身躯。

“高力士!”保持最后一丝冷静的李隆基嘶吼下令,“快调羽林卫护驾!”

年迈的高力士飞快离开。

整齐脚步声和铁甲兵刃撞击声遥遥传来,一支三千余人、最忠诚于帝王的羽林卫将李隆基所在行宫团团围住。

如今能信任的,只有这只禁军中的精锐。

即使在羽林卫团团护卫下,李隆基的神情依旧越来越惶恐,他终于奔溃了,瑟瑟蜷缩在屋子的角落中,彷佛那里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所在,屋外任何一点稍大的动静,都能引起他惊恐的反应。

“陛下……”高力士不知何时进屋,眼见瑟瑟发抖、蜷缩一团的李隆基,心中一酸,跪在他面前低声呼唤。

“你去告诉他们,朕什么都给他们,给他们,命令全军不准哗变,不要哗变……”

高力士没有动,只是低头垂泪。

良久,高力士凄然道:“将士们要的不是钱,他们要的是杨国忠的性命。”

说完这句,高力士似乎觉得语气欠妥,心中思量片刻,重新组织了一番语言:“禁军将士不知被何人煽动,说杨国忠奸佞误国,才导致安禄山谋反,请陛下诛杀奸臣,否则六军不发……”

李隆基怒道:“这是逼宫!朕若从了他们,从此天子威严何在?!”

高力士无奈道:“禁军哗变已成事实,若不从了他们,再过不久,他们恐怕会冲破行宫,惊犯圣驾。请陛下……请陛下……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李隆基闻言,眼中好不容易积攒出的精光渐渐暗淡,对着门外陈玄礼喝到:“陈玄礼,朕的禁军大将军,你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陈玄礼面色平静跨步上前,直面李隆基:“陛下,禁军哗变并非臣所煽动,将士积怨已深,臣无法控制。”

“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李隆基不断重复这句话,几近癫狂。

默默看着昔日帝王如此状态,陈玄礼一咬牙,昂然道:“陛下,安贼叛乱,长安失守,中原大乱,关中千万子民流离失所。将士抛家弃子护送陛下巡幸,一路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怨气深重。此事终归有人来扛下罪名,陛下难道还不知取舍?”

君臣二人一时陷入僵持。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继而是刀兵相撞的厮杀声。屋内众人知道,禁军已与羽林卫火并了。

李隆基脸色瞬间苍白,忽然朝着高力士喊道:“朕是天子!朕决不妥协!朕再说一次,朕绝不杀杨国忠!朕绝不杀杨国忠!”

陈玄礼莫名看向李隆基,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大声朝高力士重复这句话。

陈玄礼纳闷,伴君数十年的高力士却回过神来,一言不发退下,在与陈玄礼擦肩而过时悄然使了个眼色……

陈玄礼终于领会,默默跟着高力士退出。

被抽空最后一丝气力的李隆基,神色黯淡地看着二人的背影,陷入深深的迷茫中,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亲手缔造的强大帝国,竟会如此不堪一击?

良久,屋外忽然掀起一片海啸般的欢呼,李隆基知道,贵妃的兄长、他的帝国之相已被诛杀。

紧接着,高力士与陈玄礼的身影出现门外,前者与李隆基隐蔽交换了一记眼神,随即互相点了点头。

“如你们所愿,杨国忠已诛,可否停止哗变?”

陈玄礼垂首道:“陛下,将士要的不仅仅是杨国忠一人的性命……而是要斩草除根以防被秋后算账啊。”

这句话终于触犯到一代帝王的逆鳞,李隆基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欺人太甚!你们难道要诛杀杨家全族?难道连朕的贵妃也要诛杀?!”

陈玄礼默默退后一步,一言不发,给李隆基来了个默认。

李隆基见状起的浑身发抖:“乱臣贼子,目无君上!贵妃从不干政,朝堂之事、天下动荡与她何干?你们,你们竟要杀朕之挚爱!你们与安禄山何异?朕若答应你们,下一个要杀的,是不是就是朕了?!”

陈玄礼听李隆基话重,赶忙重重跪下道:“臣等绝无此念,诛杀杨家全族后,将士们才能全心全意效忠陛下。否则今日所有人将人人自危。”

李隆基目视陈玄礼半响,摇头道:“朕一生唯有贵妃一位体己人,朕与她恩爱多年。贵妃亦是循规蹈矩,从无干政之举。朕已垂垂老矣,为何不能留下贵妃与朕平安偕老?今日尔等所有要求,朕皆准,还可发下毒誓,绝不追究此事,唯求贵妃一条活路。”

面对一个英雄迟暮的沧桑老人的悲恸请求,饶是铁血心肠的陈玄礼亦是动容。但他不能答应,因为门外数万将士不能答应,陈玄礼只好继续沉默不语。

李隆基正待继续哀求,却听门外一名随行官员大声道:“陛下,众怒难犯,不可迟疑!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不可缠绵于儿女私情!”

“臣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门外无数官员跪地附议。

李隆基心神激荡、恍然若失,盯着面前最信任的高力士喃喃道:“你也要杀贵妃吗?”

高力士垂头道:“老奴恳请陛下三思……”

伤心欲绝的李隆基涕泪横流,仰天长叹:“你们先出去,朕考虑考虑……”

众人起身告退:“请陛下尽快决断,否则一发不可收拾。”

作为贴身内侍留下的高力士抹了一把眼泪,轻声唤道:“陛下……”

李隆基瘫坐胡床上,沉默许久回神道:“随朕到后院看看爱妃吧。”

数十年的默契让高力士霎那间明白了帝王的抉择,心下大痛,但仍扶着李隆基缓缓朝后院走去……

后院,几株老树矗立,火光照处,数百羽林卫肃立,深秋的夜一片萧杀之色,偶尔吹过的长风,掠过旌旗,犹带呜咽之声。

伤心于兄长之死、痛哭将止的杨玉环,面色凄凄。她知道,今夜杨家所有人包括她,都无法幸免于难。

面对早已注定的结局,杨玉环似乎除了心伤,并无太多恐惧。

听到屋外传来的脚步声,杨玉环凄然一笑,起身擦了擦眼泪,随即看到彷佛一夜老了十几岁的李隆基蹒跚而来……

这个一生沉浸于爱情的美丽女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脑子一片清明,她知道她爱着的这个帝王,已经做了意料之中的决定。

二人目光相对,一如既往的情深。

李隆基无奈道:“爱妃……禁军哗变,朕无法控制,令兄……”

刚止住泪水的杨玉环闻言,再次泪流满面:“不怪陛下……”

内侍、侍女在高力士的示意悄然退出,将这尚有短暂平和的小屋让给这对老夫少妻。

二人相对沉默,无语凝噎,屋内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寂静得让人心悸。屋外禁军的喧闹却越来越激烈,不知何人突然擂起战鼓,鼓点声一下一下好似直击李隆基内心。他知道,这每一声的鼓点,都是贵妃的催命之声……

“不知不觉,陛下老了许多……今后陛下要保重龙体,切莫太过操劳。虽然一切祸乱不是因我而起,但愿能因我而止……”

李隆基浑身一颤,紧握杨玉环双手,良久,颓然瘫坐地上,失神望向屋外——原来爱妃心里比谁都明白……

杨玉环举起酒杯,深情注视着这个自己大三十岁的帝王:曾经的他们,是多么浓情蜜意,曾经的他们,是多么琴瑟和鸣……

“陛下,与臣妾同饮一杯吧,好好道个别,今生缘分,至此夜而止吧。”

李隆基悲恸着半张着嘴,老泪横流,竟怎么也无法饮下那杯离别酒。

杨玉环为他轻轻抚去满脸泪水,喃喃道:“今生缘尽,陛下可知,臣妾是多么不舍啊……若有来生……若有来生,不如不见。来生,妾宁做农家女,不为天家妻……”

李隆基闻言掩面痛哭,不停摇头道:“朕定能保爱妃活路,爱妃放心,爱妃放心……”

杨玉环彷佛将所有的话语都说完了,静静看着李隆基,含笑凄然、默默不语。

屋外,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玄礼大声禀报:“陛下,禁军暴躁,已镇压不住,请陛下速速决断!”

“滚!乱臣贼子!”彻底暴怒的李隆基不顾天子威仪,破口大骂。

“陛下保重龙体。以臣妾一死,换大唐盛世荣光,妾虽死亦值……”

“不!没有爱妃的盛世,朕宁愿亲手毁灭!”

杨玉环淡淡一笑,不知可否,仍自言道:“妾一生爱美,只求死的体面,好么?”

李隆基不断重复谩骂着,彷佛没有听到杨玉环的请求。

“高公公。”杨玉环轻轻挣开李隆基紧握的双手,“烦您侍候陛下回宫……让妾从容死去,可好?”最后一句,杨玉环对着李隆基柔声说道。

高力士面露痛苦之色,恭谨搀扶李隆基,李隆基掩面大哭,在高力士搀扶下,泪水涔涔而下,一步一回头,一步一血泪……

平静目送李隆基出门后,杨玉环关上房门。

良久,一阵狂风平地起,房门“吱呀”一声洞开。阴风卷进屋内,一袭红纱被卷上半空……李隆基下意识伸手探捉,却无奈越飘越高,终于,在掠过院中古树枝桠时停留——苍翠古树上,一抹殷红,分外妖娆。

多年以后,长安斜阳落日。

苍老的李隆基在旷阔清冷的宫殿前,眺望西南远方。

似乎有一抹惊艳的殷红在他瞳中慢慢聚焦,浑浊的双目开始渐渐清明。忽然,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一刻,刹那、永恒。

又多少年后,人们总是在乞巧之夜吟唱着一首凄美婉转的诗歌——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做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

思伊人,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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